世上没有什么艺术,或者什么都是艺术

本文为旧文存档,原文发表于2018.5.21

踢垃圾桶与艺术创新

绿日乐队的主唱比利乔讲过一个段子:

一哥们走过来问我“啥是朋克”,我踢翻了一个垃圾桶说“这就是朋克!”
然后他也踢翻了一个垃圾桶问“这就是朋克了?”我说“不对,这是流行!”

我们一般认为这个段子的本意是说明艺术创作中创新的重要性,第一个踢垃圾桶的才牛逼,第二个去踢的就一文不值。但我又从中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方说你去踢一个垃圾桶,历史上当然也有人踢过垃圾桶,但可能并没有人踢过青岛市崂山区银川东路15号门口的那个垃圾桶;即使历史上居然有人踢过同一个垃圾桶,他所用的力度和角度也必然与你不同。由此看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是前人没有做过的,创新其实很简单,甚至可以这么说:想不创新是不可能的。

这看起来像是在抬杠,但实际上现当代艺术里有不少这种“以不同力度和角度去踢同一个垃圾桶”的创作,而它们也被艺术界认可了。

Kazimir Malevich
Ad Reinhardt
Barnett Newman
Mark Rothko

这些画家相对于他们自身也是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去踢同一个垃圾桶。马克罗斯科和巴内特纽曼这俩大爷就跟色块杠上了,从40年代一直画到了70年代,这股子轴劲确实不是常人所能及,但艺术圈还就是认他们的名头。

现代艺术本来推崇创新,可圈外人看到的东西却一个比一个俗。要是世界上玩色块画出名的就那一个人,那大众虽然看不懂,也会觉得这个人肯定有特别之处。可现在画色块出名的少说有一打,这些人凑了一整支足球队围着同一个垃圾桶你一脚我一脚。旁边人问这是干嘛呢?说这些都是艺术圈大佬,在搞创作呢。

那我凭啥不能掺一脚呢?

既然这种换个角度踢同一个垃圾桶的“微创新”也能被认可,那么世上就无处不是创新了。你波洛克用笔甩颜料,我就用JB甩颜料;你约翰凯奇在钢琴前边坐了4分33秒,我就在钢琴上边倒立3分44秒。微创新谁不会啊?

解决办法当然也有:各个门派留一位祖师爷,其他跟风的都开除出艺术家群体;而这位祖师爷也只能留下其开宗立派的那些作品,后期的趋同之作也不能进入艺术殿堂。

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人不服了。

有人在说谎

但这种解决方案显然太伤和气,不可能被采纳,如果能一起赚钱,又为什么要彼此争斗呢?

于是围着同一个垃圾桶踢来踢去的画家们,最终都和和气气地挣了大钱。围观群众见状也开始蠢蠢欲动,毕竟用颜料刷墙谁不会啊?和尚踢得,我踢不得?

为了打发这些围观群众,一些人炮制出了两大经典谎言,以此让群众相信自己还真踢不得:

谎言之一曰「抽象派大师都有扎实的写实功底」——你不要觉得抽象画很简单,好像你也能画一样。你连写实都没练到家,就不配玩抽象。

然而事实是,毕加索确实有扎实的写实功底,但1930年以后的、尤其是美国的大师们,很多都没有写实作品流传——比如那位很轴的巴内特纽曼。

另一些有写实作品的,也不过是普通中国美术生的水平——比如那位也很轴的罗斯科,还有那位甩颜料的波洛克。

波洛克早年作品,去参加联考能打多少分?
罗斯科早年作品,看上去至少比波洛克强一些

谎言之二曰「第一个这么画的才值钱,跟风的当然不值钱」——你觉得抽象画很简单,你也能画?但就算你能画出来,也是毫无价值的跟风。

这其实就是本文开头讲的那个踢垃圾桶的段子,反例要多少有多少。上文提到的那几位色块画大师,他们其中最多有一个是踢第一脚的[1],其他人都是跟风的。但事实是,他们都挣了大钱。跟风从来就是艺术的一部分。

本该自我毁灭的现代艺术

我相信,人总是不愿说谎的,除非有不得已的苦衷。而艺术界的苦衷,就是20世纪那一系列奇怪的妥协。

20世纪初的现代艺术带着对权威的反叛和嘲讽,把过去的艺术理论砸了个稀巴烂。带头大哥杜尚把五金店买来的小便池取名为「泉」,摆进了美术馆,告诉所有人:世上再没有什么艺术。

他们自称达达主义,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快意。他们反对一切约定俗成的艺术标准,把那些高高在上的艺术品拉下来与一个小便池平起平坐——没错,虽然他们也是搞艺术的,但他们就是要毁灭艺术,即使砸了自己的饭碗也在所不辞。

然而不过十几年光景,达达主义就走向了末路。艺术界最终把自己的反对者请上了神坛,大家其乐融融一起赚刀乐。当权威把反叛者也包装成了权威时,不知道杜尚老爷子「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艺术家们自然可以其乐融融赚dollar,可被砸烂的艺术标准,却没那么容易修补回来。妥协弥合不了艺术理论的裂痕。

以前的普罗大众在面对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精美的画作时,自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相比;而如今那高高的门槛已经被现代艺术大师们亲手砸破,当外行人跟随杜尚的脚步想要涌进艺术界时,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呢?

道在屎溺

庄子曰过「道在屎溺」,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想来亦有同感:他拉了90罐屎,并将其作为艺术品出售。

《艺术家之屎》

这固然很恶心,但却没什么新东西——当时已是1961年,杜尚早在40多年前就把小便池摆进了美术馆里。曼佐尼先生又有什么新发现呢?看来看去,似乎还是杜尚在1917年踢过的那个垃圾桶,曼佐尼在1961年换个角度又踢了一脚,他依然在问着那个早就问烂了的问题:什么是艺术?艺术的边界在哪里?

但这种微创新又一次赚了大钱。其中拍卖价最高的一罐屎,折合人民币上百万。

事情发展到这里,当年试图自我毁灭的达达主义者们为艺术界留下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清晰:古典美的标准不复存在,新的艺术标准又在哪里呢?杜尚在1917年问过的问题,几十年后也没有答案。

当代艺术确实给出过回答,它声称自己推崇「创新」——但这却是谎言。上文中我已经给出了大量反例,跟风显然也是艺术不可否认的一部分。除非艺术界能够把那些跟风作品都扫地出门,但大佬们似乎也不愿意伤了和气。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只得艰难地承认:

艺术再没有什么门槛,他的大便、我的尿垢、你的大黏痰,皆可为艺术。道就在屎溺之中。

我对此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与其说bite the bullet[2],倒不如说喜闻乐见。我其实并不怀念富丽堂皇的古典时代。既然本该自我毁灭的现代艺术反倒坐到了艺术殿堂之上,那我们就该把它的理念真正地发扬出去:世上没有什么艺术,或者什么都是艺术。

  1. ^其实更可能另有其人
  2. ^英文成语,指在辩论中由己方观点推导出了难以接受的推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

评论

  1. 12 月前
    2023-6-01 3:27:41

    评论测试

本文评论已关闭
上一篇
下一篇